如何在上海把自己卖掉

虽然我来到上海已经整整两年了，但是说实话对这个城市的本质的认识是一窍不通的。

上海文化我觉得并没有什么硬要附会增加深度的东西，一个一百年的租界，本质上就是国际大熔炉这么简单。建国以后，70年的经营，上海已经是中国一线城市的一个模板了，还没有北京的政治氛围，是一个纯粹的中式大城市。

大城市有什么？

文化人要文化氛围，年轻人要青春时尚，老年人要医疗条件，中年人要双语学校。

上海都有。

但是你想要享受这些，你得先知道自己值多少钱。

1

老婆跟我不一样，她在一个专门做文艺女性消费品的公司，偶尔会跟我吐槽买包包的男人和女人们。疫情期间，她加班，公司只有她一个人我还专门去陪过她几次，她给那些买包买衣服的女人包货，一边包着一边吐槽这些人各种稀奇古怪的要求。

有提要求写了一万个字的，这里不能松那里不能紧的；有财大气粗说要送女朋友要奢华包装的；还有年轻小情侣送包写明信片表白的；还有要配自己的手镯，配自己的苹果的，各种各样。几天下来，我们在包货间处理了疫情期间积压的几百个快递包裹，全部都是价格在500到2000之间的文艺包包，每天就尽在和这些人扯皮。

我是个直男，我对包一点都不懂。但是我对地理人文感兴趣啊，所以我就每次贴快递单的时候，就看看这些买这种文艺厂牌中端价格的包的人都来自于哪里。这一看才知道，中国人的消费水平真的提高了很多，这种中端价格的文艺小包全部销往各种三线县市以下的各种党政事业机关，初高中学校，和一线二线城市的普通大学生与年轻女性之间，彼此平分秋色，都蛮能花钱的。偶尔也会有男性购买，但是暂且先不算在样本里。

其实这就可以看出全国的消费等级分布状态。全中国的党政事业机关的公务员年轻女性可以说是最大的消费群体，这个职业也是大部分女性毕业后的第一选择。她们可以开发票，可以走报销，所以消费力一点都不比上海北京的城市女性差。最北到漠河，最西到新疆塔吉克县，最南有云南贵州，所有你能想象到的贫困县市的法院，检察院，党政机关部门，包括各种扶贫点，都有人堂而皇之的买这些，而且一次就买三到五个包左右。而那些生活在杭州北京上海深圳的，住在各种小区的年轻女性，消费力就不如这些当公务员的人了。

这是真的国家有钱了。

说实话，我自己研究这些数据的时候，是带着一点不悦的。不说体制问题，也不说人的问题，尤其是好几个扶贫干部点依然在公款报销买这些东西，我自己感觉非常不妥。但是转念一想，并不是所有人，所有的公务员，都抱着忧国忧民的思想的，那是古老又腐朽的玩意。公务员是一种职业，如同老师也变成了一种职业，职业是不分贵贱的，职业也是不能有某种理想主义的。

谁说官员，就一定是要为人民服务的呢？那这样的职业还有什么前途，谁天生愿意给人服务呢？服务员这种工作，对于普通人来讲，能不干就不干，除了那些被一些电影电视剧毒害，以为当官就是为民做主的傻子以外，几千万公务员，都是国家大厦机器中普普通通的一员罢了，没那么多信仰。于是呢，官员作为一种职业本身，它的表象是社会主义的，内在又是传统的——它的意义在表面上是一个样，属于政国治经，而在私底下呢，大家都心照不宣，这只是一种生活方式。还好最和谐的在于，没有人会揭露这个职业本身的问题，只要参与进去，就自动成为了其中的一员。

在这一点上，考公务员让大家趋之若鹜就是满足了这么一点，优渥的条件，丰厚的酬劳，还有社会保障，然后所谓的“公款消费”，也都是大家默认的。毕竟政务都是人干的，我来给国家打工，国家就满足我的物质需求，这是天经地义的雇佣关系，我们给资本家打工不也是一样吗，只不过给国家可以钻漏洞，给资本家就得996了。

你说人出了问题吗？也没有。普通女孩子没什么追求，回家考了公务员，买点包包算什么。虽然有人讲，国家的钱，都是我们辛辛苦苦交的税，但是国家作为一个企业，也是要养人的，你让他苦哈哈的过日子，他也不容易。你说一个去乡下扶贫的年轻姑娘，不能在家里刷肖战，天天去旱厕闻屎味，回来不买个包报复消费一下也说不过去。我们都巴不得希望老板人道一点，少加班多发奖金，国家也是一样的道理，职业不分贵贱。而且这些女孩子，每个月可能也就消费几千块钱，比那些一天就花掉上百万的贪腐官员来讲，已经良心太多了。

国家钱太多了，又能怎么办呢。攒着也不是办法，必须刺激消费。只要钱从你手里到他手里，那么不管到谁手里，最后都会回到国家手里，但你别把钱都拿走都埋到美国一个角落就行，这是国家的底线。

所以贪污不怕，随便贪，年轻人随便花，使劲花，没钱了也要借你钱让你花。

2

人都是有欲望的，活着就要享受，享受就要花钱。食色性也，要说“欲望”的部分自古以来最不为人诟病的，那就是吃了。过去我们讲，吃是头等大事，饥饿的年代过去没多久，国家现在也有钱了，每个人在吃上面也都不会吝啬了。

从2000年以后，我就记得只要是不在偏远地区，大部分人都已经在普通大面积种植的蔬菜水果上已经实现了自由，饭店小吃是一座城市不折不扣的灵魂了。

于是就催生了一种新的职业。

媳妇周末去陪同事吃饭，回来跟我八卦。

她的同事最近做了一个兼职，叫做探店测评师。探店大家可能听说过，无论是抖音还是小红书，你总能看到很多年轻漂亮的姑娘手里端着奶茶杯，几个闺蜜在一起甜蜜地自拍着，她们的日常爱好就是去找各种各样的小吃店，美甲店，酒店等等等等，在上海这种姑娘尤其多，直接造成了到处排队跟堵车的现状。

同事娓娓道来：你只要参加这个公司的职业探店测评队伍，交一笔入门费，就可以每个月去指定的店家消费，然后拍照打卡写一些中肯的文字，就会有专人联系你返佣金，超值划算，还能促进消费。商家也很满意，因为有人点评，热度就会上去。

于是，大众点评第三方服务平台，商家和顾客，就在这种传销发展下线的模式下实现了三方共赢。

于是同事算了一笔账，会费虽然高了点，但是各种高端消费就可以随时随地享受了，朋友圈倍有面子，这种交话费送手机的方式，也的确是满足了上海年轻姑娘们的喜好，于是她找了一笔钱，交了18888块钱，成功当上了底层会员。

18888只是底层，再上位有28888，还有38888档位的，不同的档位消费水平也不一样，但是最终都是你只要交了这笔“小钱”，你就拥有了高端消费权。

最高档位的已经不用交钱了，赚的钱拿出一部分交给公司就行了，彼此互助共赢，这就是众多的“网红”。

当不了网红，可以贷款把自己卖掉。

古有青楼赚钱给自己赎身，今有消费者借钱让自己进楼。

于是预交话费换手机，你就要想办法尽快把本钱吃回来，玩回来，有的人只好尽快的，在这个第三方平台跑路之前赶紧把本钱赚回来，于是他们只要把大量的空余时间拿去消费，吃喝玩乐，打卡拍照。

你说她能吃回本么？即使吃回了本，这个过程也大变味了，不过他们本人并不在乎。

这种事情是我所想象不到的，我突然想明白了很多问题。比如为什么我不管什么时候出差，总能看到各种女孩子不用上班到处在网红景点旅游打卡；比如为什么那么多人没完没了的天天更新朋友圈和头条，不是在吃大餐，就是住五星级酒店；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网红，天天带货卖口红；所有的一切消费，其实不再是过去买东西付钱这种简单的模式了，而是从一开始就做好了传送带，而我们只要拿着钱跳上去就行了。

细思极恐，到底我们生活中，还有多少“口碑”是真实的，而有多少五星是这样在流水线上合成的。包括各种淘宝刷单经济，探店测评经济，大量的五星好评和网红就这样制造出来，然后大量的群众消费形成大资本，大资本继续投资有话语权的网红的博主，网红和博主和背后的公司利用炒作和刷单的形式制造热搜，继续有大量的群众消费越滚越多，形成了一个超级完美的消费链闭环。

就像每年到了假期档期的国产电影，一个亿的投资，八千万花在营销上，有用吗？太有用了，最起码一大半的人就是被互联网上突然冒起的诸多好评骗进了电影院，甚至看完了觉得就像那个豆瓣网红说的那样，自我在这个流水线上逐渐消失，不过自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有自我了，还怎么蹭热度？

热度是最关键的。

偶像经济应该就是最早的网红产业链，为什么那么多三线城市的老师和女孩子都死心塌地的做腾讯的狗，天天不是打榜就是刷明星话题，成立粉丝群，大学女生疯狂地组织活动，小学生嘴里都只有肖战，TFBOYS的话题——

我仿佛看到资本就在以台大机器后面轻轻一按一个按钮，大量的各阶层的人就开始运转，以年纪最小的人做基底，他们只要在电视上看到“创造小妹妹”就交几块钱会费，看到新出一个游戏就玩几块钱的，那么一个大的集体粉丝群就开始运转了起来，利用话题的共通性，形成“流行”——这都是上层人的功劳。这层的人制造信息保持流行的稳定状态赚下一层的钱，层层递进，这个雪球越滚越大，最后肖战就变成了一个非常庞大的话语权形象，一个从来没怎么说过话的小明星，但是可以占领广告位，占领热搜，占领一切互联网风口。

我以前以为只有娱乐产业会造成消费链闭环，参考汪海林老师的一次演讲，偶像经济的闭环模式，当一个体量巨大的互联网公司垄断了娱乐作品的发行权，创作权，经纪权和播出平台，那一切都不过是一个按钮就能搞定的。

郭敬明成功以后，堂而皇之的坐在综艺节目中给自己挑姘头，某著名主持人董成鹏马上就站在资本家一方怼老艺术家，这样一种丑陋的现代娱乐节目就这么播出在万千人面前。

我向美国朋友吐槽，他呵呵一笑，这都是美国人玩剩下的。

我是没想到，就连日常出去吃个饭，这个消费也闭环了。而归根结底，是什么让这个闭环这么完美呢？不过是人的欲望而已，就这么简单把一切人都连接了起来，至于真实什么的，又哪有享受重要呢？

我可以想象那个姑娘，一边要管理身材自拍好看，一边又要把吃不完的各种精美菜肴倒掉，因为要放在嘴里摆拍，还要不断地在周末去奔波，去享受，去不停地享受，去疲于奔命地享受，去赶紧把钱回本，去享受朋友圈那让人激动的一个赞，享受粉丝们无处不在的欢呼，享受自己在流水线上那矜矜业业的形象，而下一个人已经在流水线旁边准备好了。

谁还记得当初为什么想要享受呢？

3

欲望是怎么来的？是天生的？有时候我看着商场里那些琳琅满目的东西，我在想，那个人是真的想要买镶金的手表呢，还是只是想买一块手表？手表上镶金是种什么欲望呢？这个金子既不是石英，也不能自动调整时钟，但是就是加了根金表针，这块表就比旁边的表贵了一万块钱。

在旁边还有一块金表，贴了英文的牌子，又贵了几万块钱。

所以我经常在想，当代生活，其实就是欲望如何制造的，而不是欲望本身的问题。

一位美国朋友跟我讲，以前人们晒衣服，太阳底下就晒好了，也没什么别的需求。直到后来有人发明了烘干机，然后很多富裕阶层觉得在屋子外面晒衣服很村很土，就购买烘干机家用了。关键地方在于，广告商就此看到商机，说烘干机是富裕阶层才用的东西。这层金子都不用贴在烘干机上，直接用广告词就给烘干机贴金了，于是人们大量购买烘干机，包括一些贫困家庭，之后晒衣服的场景就再也看不到了。

从这种朴素的“贴金”方式诞生以来，人们开始无限制造“欲望”。

先是为欲望所正名，以人权为标准，只要是人想要的事物，那就一定是对的。比如郭敬明说的，存在就是合理的，我就想花钱上这个年轻男演员，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既然是导演那我就有这个权利，那我给S卡就不违反规则，因为我就是想操他。

没毛病。

然后以“欲望”生产职业。

广告业诞生以后，怎么让人能在日常生活中接受带货营销呢？那就需要一代人又一代人的努力让营销看起来不那么营销。从最早的你买了你就是上等人这种粗糙的模式慢慢转变成了你买了你就是独一无二，你就是某个时代的弄潮儿这种可以用专业术语和当代艺术来描述的个体人。

苹果公司在1984年的《1984》这个广告就彻彻底底的宣布广告业进化为了一种新的模式。综艺节目，名人软广，时尚与独立，文艺与精致，所有的表达方式不再是单纯的镶金，而是用知识和文化的广度来造就一种消费行为。

所以直到今天，苹果手机还是一种奢侈品文化，你不得不承认。

广告取代“欲望”的本质，而成为欲望的新形式，让广告成为了合理的，正当的文化。广告行业在当代社会也成为了最受欢迎的职业，基本上创意就等于钱，杜蕾斯百万文案不是吹的。从这点来看，逆天而行是不对的，不用广告，不用媒体，任何一切试图用“酒香不怕巷子深”的老话来逃避的行为都是自己的问题。

资本就是这样可爱的某种事物，你必须不停地奋斗，超越自己，才能让自己保持前进。诺基亚就是做手机做的太慢了，就被人赶下了神坛。

李佳琦，李子柒，罗永浩，三个人都不生产任何东西，都是勤劳的搬运工而已。但是他们可以制造无数的“欲望”，并且“励志”，“美”，“认真”，你一边满足自己购买的欲望，还能一边满足某种对公众人物“真善美”的想象。包括他们作为公众人物的身份，国家意志的需要，资本的力量，都是对“欲望”的正名。即便是堂而皇之的造假，也无伤大雅。

因为这是时代所致，个体是无罪的，没有这个李子柒，还会有下个王子柒，没有罗永浩，还有李勇浩，大家都要为这个时代的新的形象添砖加瓦，不顺应时代的人，注定要背上还不起的贷款，被客服骂的狗血淋头。

消费主义嘛，资本是无罪的，人活着就得买买买，不然经济都要垮掉了，人都要失去信仰了，不看看美女跳舞，男人都会阳痿的，所以一定要看。

4

我曾经热衷于批判社会，当然社会也用贫穷来批判我。我不知道怎么和时代和解，我不知道这种现实是对还是错，用成年人的话来讲，这玩意不能以对错来论处，你要养家，养买房买车，所以不能纠结对错。我知道写完这篇文章又要有人取关，但是我心里一直回荡着一首歌：那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我很喜欢饱叔一句话，在我们这种人看来，社会有病，凭什么让我们吃药？

我跟老婆说，我无法想象那个姑娘在交了这18888之后是过着什么样的人生，这是我的知识盲区。上海给了我足够多的空白，让我不得不去思考一下填补上来。想了很久，我觉得我可以理解到上海的某个角落的本质形象：城市从来没有欢迎谁，讨厌谁，谁都可以来，也随时可以走。你在这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都是自己选择的，我们不过是匆匆路过，各自把各自的一切都明码标价——可以是一个梦想，可以是一条腿，甚至可以是你自己，没有什么是卖不掉的，这里的一切都是为了价格更高。

所以不要说自己被上海抛弃了，那太矫情了。我们身上都有标签，有了标签，大家就更好认识你了，你是外国人，还是985，还是农民工，一目了然，一视同仁。值钱的多留几年看柜台，便宜地早早处理掉，没钱还想买上海的房子，买不起又怪别人，怎么不想想自己值几块钱呢？

曾经我幻想过，未来假如货币消失了怎么办？你又如何定义你的价值？会不会像辐射里面一样，用瓶盖结算，那拾荒大爷说不定会成为首富，他掌握了大量的瓶盖，甚至把自己的一身破衣烂衫搞成了新的时尚，每次想到这里我就笑了，人就是这么简单又枯燥的一种生物啊。